学术专文
邬建安创作随笔
报道与评论
访谈

创造精神

邬建安

A、每一丛毛发都向着真理燃烧

在进行这次创作之前,我尝试过剪纸,认为它的表现力主要存在于装饰性的繁杂重复里,对民间剪纸的表现方法和符号运用不以为然。造成这种认识的原因主要在于,从那时我的审美眼光出发,剪纸很难提供一种极具刺激性的,纯视觉冲击的审美体验,对它的欣赏,更多是一种“阅读”的感觉,也就是说,每件剪纸都不同程度地承载着某一方面社会生活的象征信息,看到剪纸首先感受到的是它们讲述的那一段段想象中的故事,这些故事通过历史传承下来的种种具有特定含义的象征符号及其多样的组合得到表现。表现形式本身是第二位的,决不能因为表现的考虑,而与象征的叙事发生冲突。从这点来看,民间剪纸更接近于宗教绘画艺术,而与我熟悉的偏重自由表现的艺术有相当的距离。

认识的转变发生在2003年“非典”爆发的日子里。孤独的北京只有恐怖做伴,空气在我的想象当中变得灰暗、粘稠,每吹呼吸都像是拿生命在冒险。人的精神在这种过渡敏感的虚幻里很容易出现奇怪的错觉,有些东西在自闭的房间里变得不真实了,而另一些东西却暂露出信仰的转机,无所事事的手梦中游离般地拿起了剪刀,而脱离开纸张铰落在身上的正是一个四肢张开,满脸笑容的抓髻娃娃· 附图。

安全感在此后的两个月里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直到“非典”结束,正常的生活压力重新覆盖在精神上为止。

回忆起这段经历有时会嘲笑自己对迷信的昄依,冷静下来的思考却总带来搅拌着迷惑的一身冷汗——我们习惯的艺术真实吗?我的怀疑来自对精神的忧虑,而民间剪纸正在抚慰精神的层面上提供给我广阔的想象空间。审美的价值取向出现变化,我意识到有些真的东西在向我招手了,可我不能确定那依稀可辨的召唤是否安全可靠。重又回过头去审视早已烂熟于心的艺术史,却清晰地看到了这样四个字飘浮在所有绚丽的图画之上:创造精神。

精神是遵循新陈代谢规律的,这个信念在随后的日日夜夜里得到不断的积淀,最终,我得到了这样一条坚信不移的结论:现代人的精神是需要艺术去精心呵护的,否则会在生活的压力面前崩溃或随波逐流,不管具有怎样的前卫或传统形式,这种呵护精神的艺术一定是被古老信仰支撑着的象征性叙事。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摆在面前的创造精神的方法论,只有通过它,我们才能摆脱现代主义的妄自尊大和后现代主义的虚无冥想,而进入一个脚下有着坚实基础的艺术世界。也只有通过这个方法论,艺术才会离开想象的天国,重新回到人的身旁。

激动人心的想法就像一面光辉灿烂的旗帜,给人信心,给人希望,可落在具体作品里的实践仍旧头绪万千,难以理清。在一种半研究半试验的状态下我进行了一些小幅的,对抓髻娃娃进行改造的剪纸尝试,收获的作品不多,且更多的精力是消耗在了对技法的掌握中,但还是积累了一些造型与技巧上的经验,并对传统剪纸语言有了相对清晰的认识:

1)剪纸是一种左右手共同思考,共同运动才能完成的创作活动,不拿剪刀的手引导持剪手的前进,这是由工具本身的特点决定的;
2)剪刀对纸进行平面造型处理时,有两种选择:外轮廓、内镂空;这两种选择囊括了剪纸形式语言的主要方面;
3)传统剪纸内部结构的图形联带关系总是被尽量淡化掉,从而使一个个图像单元获得清晰明了的视觉表现,这使得传统剪纸的叙事通过各个图像的并列拼贴得以实现,故事本身是平面化的,是可以通过直接读图来把握图像整体的象征含义的。

带着光辉旗帜造就的信念,带着研究传统剪纸获得的经验,我开始了第一件尺寸较大的剪纸作业的创作。

暴露的问题相当多,首先,作品的尺寸是以前没有试验过的,作小幅剪纸时的许多构图布局手段在这里很难应用,这样,如何在广阔的白纸上镂空出面积、数量适宜的图案就成了摆在面前的第一道难题;其次,用大幅剪纸表现一个什么创作主题,头脑里也是空白的一片,经验和记忆里的传统造型不停地在脑子里翻来滚去,用记忆去添充想象是不可理解的。表现的冲动还在不停地给大脑施加着压力,已经顾不得太多了,先做再说吧,不管有没有明确的目的地。

第一件作业就这样开始了,问题搅拌在一起给我制造麻烦,想象中始终没能出现一个主题明确,视觉表现充份的剪纸造型,一切都在摸着石头过河。我想我几乎用光了当时积攒的所有语言经验:排列规则的小图形单元的大量重复;阴刻造型与阳刻造型的并置,相互交错,以造成一种变化丰富的视觉表现效果;内部造型与外部造型的对应,并以此试图揭示一种基于解剖学的联带关系;在仍旧空置的部分使用我自己非常喜欢的鸟的形象去添充,以造成一种含义上的复杂态势。一星期以后,作品完成,我筋疲力尽。最终出现的是一个放大的布满奇诡纹样的抓髻娃娃,那无数指向天空的手臂就像烈火在升腾,我给这第一件作品起了个名字,叫“每一丛毛发都向着真理燃烧”。

B、沟回的启示

竭尽全力的作品暴露了很多问题,最主要的就是对大面积空白的被动添充,尽管图案丰富多样,表现手段也各不相同,但却使最终的画面仅承现出一种放大的小幅剪纸的精致,而缺失了大尺寸本应带给人视觉的压迫感和对雄伟的联想。

这时的问题开始接近绘画了,我闻到了些许熟悉的味道。在绘画当中解决大画小看的问题,要在画面结构的疏密布局中找出路,努力造成画面各部分压力的不均分布,以此强行为眼球规定出一条观赏的行进路线,也就是说,为画面安排看的先后顺序,通过目光在画面中有秩序的流动来造成画幅很大的错觉。

构成画面的指导思想有了,试验的精神动力也高涨了起来,我又正好在这个时候遇到了一个有兴趣表现的主题:大脑沟回的联想。

事实上,沟回已在第一件作品中有所尝试了,它提供了我关于在剪纸中单纯使用阴刻线条进行表现的想象。这份经验提供了很强的信心,因此我没费多大劲就把疏松的沟回阳刻图案与一些细密的镂空图案联接在了一起。人眼对大脑图像的识别其实基于一种相互施加压力的线条的重复,我发现了这点,并对人脑沟回原本组成的图形进行了改造,使其符合我希望传递的寓意,这样,许多扭曲的人体就在大脑肉团的相互挤压中浮现了。

C、太阳树上的众神

我希望对作品进行更彻底的简化,使其尽量服从一个单纯的概念,以使叙事变得绝对。尝试了几件作品后,我发现这对大尺寸剪纸是不合适的,这种方案的实现条件在画面之外,在于把剪纸作品的整体作为符号加以利用,那是我在这一阶段不愿涉足的领域,我还要在画面中寻找叙事。

民间剪纸及汉画像砖的树木造型吸引了我,我想把它用进我的创作中来。这种兴趣的选择无形中为我解决了作品主题与大结构的双重问题,剩下的问题在于小结构及象征寓义的制定,那几本上是在控制之内的事了,并且是我最感兴趣的部分。这种大的指导性的创作方法被我用在了后面所有的作品当中。

我希望使这件作品呈现一种光耀夺目的感觉,一种对视觉的步步逼进。在民间剪纸处理动物毛发的作品中,我产生过被步步紧逼的视觉经验,民间的处理手段叫“劈毛刺”,是以负形(正形)的空虚来实现正形(负形)锯齿状重复排列的突出位置。简单的对比关系,锯齿图形强大的张力。儿童与原始人画的光芒四射的太阳是同样有效的参考对象。没有太多犹豫,我在仿汉砖造型的树干上加满了小人,以作为散射的第一层光线;接着在每个人的背部加上锯齿状的翅膀以增强画面叙事的神话色彩;又在树干空隙处加进锯齿状花朵和站立的鸟,这样,夺目的光线就从这棵汉代古树上透过无数天使的羽翼照在了我们的视网膜上。

我喜欢有层次的光线,它使视觉找到了在深度空间中摸索的乐趣,而一种闪烁的、忽明忽暗的,不确定的、神秘的、运动的诱惑指引我在每片张开的人手形叶片上铰出想象中天神的负形。

D、沟回的第二次启示

创作遇到了疲劳的问题,我已经被大结构与小结构的平面化联接方式搞得有些麻痹了,需要一些新的组织方法来激励继续向前的热情。

冥想状态下的脑细胞飘向空中,伸出四肢想要抓住飞过眼前的每一缕光线,七彩的世界逐渐沉淀为黑白,模糊的彩虹凝结成清晰锋利的影子,一块镜子的碎片紧握在手里,目光投向那深遂黑暗的反向空间,找到的朋友是自己。又是大脑沟回,但我已有了明确的方向。

在前面的探索里我已经成功地掌握了控制大脑图像识别的方法,并进行了初步改造的尝试,加进我在“太阳树上的众神”中获得的处理大结构与小结构关系的经验,我找到了这样一种表现方法:以阴刻的线条作为排列小结构的路径,对画面结构进行立体的联接,这样,我就可以对整件作品的叙事进行立体化的尝试。试验的结果是令人兴奋的,女娲造型联接而成的舞蹈被揉进了大脑沟回强有力的压迫性曲线之中,图像本身变得无法一次性解读了,不得不用另一角度的解释来帮助理解图像。在这里,更换解释角度的时间被我引进了立体化的概念,而大结构与小结构间的矛盾在立体化之后得到了令人满意的解决——记忆里的神话故事在感情的沟回中激荡。

E、撕裂的舞蹈

到这个时候为止,已试验出的剪纸语言足够我用来表现世界了,情感和思想意识应以一种更为主动的姿态介入到创作中来。

我希望表现一系列极端的对立,这与我当时心情的焦躁有关。我希望通过图像的表现来找到一条中和内心之火的途径。疯狂的——平静的、阴郁的——热情的、年青的——死亡的,这些对立是我希望通过作品来谐调的。

这些成对出现的矛盾冲突不可能以一种并列的方式平等地出现在画面上,它们要么出现空间布局的主次关系,要么存在时间的先后顺序。总之,观者的视觉是要经过很细致的操纵才能领会表现者想要传达的复杂含义的。民间剪纸又为这种图像处理的想象提供了灵感采集的场所,敦煌壁画(北魏的萨陲本生),也对我起了很大影响。在这些图像当中,叙事被一种强制的手段推行,不存在退后看画面效果的创作步骤,整观全画是一件并不重要的事情,重要的在于如何在画面中组织各个自成叙事的局部,并使这些局部满足于整体的叙事。时间与空间同时被引进视觉思维当中。联想帮助眼睛找到踏实的落脚点,人们在想象的世界里完成着视觉的娱悦。

剪纸提供的对称表现令我着迷。就像做数学一样,想象着互为镜像的图形面对面的关系。对称本身能提供很多种可能性,同时使画面呈现一种极具秩序感的丰富性。半副躯干,经过对称可以得到完整的身体,撕裂的概念及视觉表现皆可由此而来。在这里,我盗用并篡改了民间剪纸中的对称概念,那本是一种和谐的象征。“撕裂”是一个合适的概念,可在理性与感性的双重层面上达到强烈的深度。当一件对称的剪纸完成并被展开时,一具背靠背贴着的人体同时被撕裂成两半,并因此而成为完成的作品——濒死的半副躯干绽放幸福的狂喜。

F、曲线之癫

激情就像洪水,肆无忌弹地破坏时间与空间的精巧结构,强行夺去人们多年理性铸就的价值观,怂恿人们在癫狂的喜悦中接受幻觉的恩赐,建造属于酒神的巴别之塔。无数惨痛教训之后,人们终于掌握了控制这头猛兽的办法,打造出精神的兽笼,任由激情在束缚中撕心裂肺地嚎叫。

被束缚的激情是痛苦的,也是无奈的,我相信每个创作者都会面对同样的苦恼。反思痛苦有时正是自我排解的方法,我希望对无奈的痛苦进行视觉表现。这就是创作这两件作品最原初的想法,但在创作过程中,我又遇到了反思传统语言的问题。

传统是反对无所顾忌地发泄的,它把一切表现都框在一个习惯性的叙事结构当中。人的感情体验同样被这个结构预先设定了,傻、痴、疯、狂都有明确的界限,而被保护起来的其实是理性的道德。在这个层面上,我的创作观念与传统产生了巨大的分歧,寻找传统观念的对立面几乎成为了我的方法论。那些大尺度曲线蕴涵的生命力让我震惊,它们是一些攻击性很强的东西,但却并不透露出切割的锋芒。流血的歌声,充满希望的绝望。我必须要进行彻底的表现,并通过癫狂的表现来探索挣脱理性规范束缚的可能性。

虚伪的理性已没有资格再对我的行为说三道四了。这残酷、腐朽的刽子手,肮脏的齿缝中滴着恶臭的脓血,用朝三暮四的讪笑哄骗着我们这些灵魂纯洁的孩子,夺去我们的欢乐,夺去我们的诚实,夺去我们的好奇心,教给我们孤独,冷漠与麻木不仁,再没有天然的兴趣,没有了蓝天白云映衬下鲜花的绽放。睁开眼看看它做了什么吧,它杀死了精神!

G、忘却之笑

绘画不仅仅是挂在墙上的东西,人们看到的是故事、是激动、是记忆、是联想、是寓言、是心口的疼痛和眼角苦涩的泪水,它之所以是艺术,因为它传达的是视觉之外的东西。理性的思考与感性的思考是共存的,前者的加工材料是语言文字,后者的加工材料是直接的生理反应,是更直接的思考。要创造精神,就必须远离狭隘的审美心理,远离无痛呻吟的流行文化,进入绝对的世界,不去在乎时空对视觉的束缚,抛开所有习惯的偏见,向一切好奇学习,向一切未知学习,向一切偏见的敌人学习,向一切极端的丑恶学习,向一切革命者学习,向一切痴癫的疯子学习,向所有幻觉学习,向所有伤口学习,苦痛里重生出自由的欢乐,笑着的心中会开出纯洁美丽的花朵。

最后的这件作品是我的自白,我尽最大努力做到了诚实。这里弥漫着一种笑声,一种无所顾忌的笑声,不是结果,而是过程,当笑声在心中飘扬的时候,一切都会过去,那就是忘却 。这使我找到了藏在这三个月全部创作背后的主题——笑心,而那也是荡漾在每件剪纸中的欢乐。